对年龄不同、身份各异的受众来说,“大靖明月”是共同的“家园”。受访者供图
被裹挟在大数据缜密计算过的信息流里,像我一样的年轻人仍旧感到“空虚”——潮流总是不断变动,一些红极一时的东西转瞬消失;“唱衰公众号”的论调屡屡提及,文学的“式微”更是成为普遍共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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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资料图】
一个名为“大靖明月”(以下简称“明月”)的微信公众号最近经历了一场休刊、复刊“风波”,牵动不少读者之心。
这是一个纯草根的微信公众号,创办者陈念祖是甘肃省武威市古浪县大靖镇一家眼镜店的经营者。过去7年间,它连续刊发大靖镇及其周边一些作家、文学爱好者、普通群众创作的文章。
2022年的最后一天,陈念祖发文写道,因个人时间精力不够用,平台暂停服务。
在这样的时代,一个小镇文学爱好者放弃“自留地”,似乎不是一件新鲜事。
按照正常进展,“明月”会渐渐淡出受众视野。
出乎意料的是,在今年3月的最后一天,“明月”又发了《复刊公告》。
陈念祖直言,读者厚望,让他深感愧疚——在休刊的3个月里,关注“明月”的人不但没下降,还有稳步增长之势;80后作者蔡芳芳提出,要当“明月”的“小编”,还有其他人表示要义务为“明月”审稿、校稿。
一位80多岁的读者四处打听“明月何时复刊”的内部消息;一位中年作者嗔怪,休刊让他“3个月的夜晚没有了月光”;还有一位刚刚“找到写作感觉”的年轻人赌气,“‘明月’不办了,我也不写了”。
回想《休刊公告》留言区里一篇篇认真码下的“小作文”,我感受到大伙儿对“明月”的依恋。于是,我约了这次采访,想要探寻众声喧嚣下,读者为何盼望着“明月”长明?
明月照大靖
从兰州到古浪再到大靖,是从中原大地的末梢走向河西走廊的发端。
当地人告诉我,早在4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,大靖就留下人类繁衍生息的痕迹;汉唐开源辟土,置县设郡;元代,该地被命名“扒里扒沙”,是蒙语中“街市”的意思;明清再次扩修城郭,防守经营。至今,陕西、山西的商人间还流传着“要想挣银子,走一趟大靖土门子”的俗语。
这是大靖百姓共同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追寻,也是镌刻在他们骨子里的骄傲。在“明月”的功能介绍上,陈念祖写道,“看大靖,从博大处着眼;爱大靖,自细微处用心”。
就如莫言的高密东北乡,陈忠实的关中白鹿原,甘肃诗人牛庆国的杏儿沟一样,“大靖”是“明月”作者书写的重要题材。
一位名叫徐生慧的作者自称写作水平“一塌糊涂”,还是在“明月”上投了篇“顺口溜”,向父老乡亲问好。2016年至今,徐生慧在外地带孙子,脑子里,像看电影般想家乡的山水草木。
镇中心的财神阁上悬挂写有“峻极天市”的牌匾,是文人墨客褒赞这里商贾云集,好似天上街市一般。传说,北京故宫的前门上也曾悬“峻极天市”一匾。因此,大靖有“小北京”之称。
这里的繁华超过我对大多甘肃乡镇的认知——下辖26个行政村,1个居委会,户籍4.2万人,流动人口近两万人。周边毗邻的近10个乡镇也以大靖为经济、文化、商贸中心,形成辐射10多万人的“大靖片区”。
旅居兰州的大靖作家李占清写《大靖赋》,对“大靖”做了“大者,气象盛也;靖者,出入安也”的解释;在甘肃,习惯这样介绍自己的还有“敦煌”——“敦者,大也;煌者,盛也”。
文化自信融在民间的各个角落。当地老人给孩子讲故事,会选人人皆知的神仙,比如,北斗七星由当地7名弃恶从善的强盗幻化;龙王会专门为大靖降下甘霖。
社会各界尊重文化,每次政府组织送春联活动,不识字的老农会带着上好的宣纸,请书法家留下墨宝;送戏下乡,演出所到之处,人头攒动;大靖镇上建校63年的古浪三中,学风浓厚,有6位同学考上清华、北大,有1000多人考入“985”“211”高校。近年来,本科升学率达到70%以上。
明月照我身
“修人文以润繁华”之外,还得承认这片土地先天的“贫瘠”——地处祁连山高寒亚干旱区和河西冷温带干旱区,年降雨量200毫米,蒸发量2800毫米。
严酷自然环境中,当地人唯有用乐观心态、辛勤劳动,追梦圆梦。
这样的思变心理,是大靖人的文学启蒙。今年47岁的陈念祖记得,故乡刮大风时,“一骨朵一骨朵的黄尘从空中炸开,奔腾翻滚,让人抱头鼠窜,四处躲藏”;他还记得,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择头发菜中的杂草时,父母总会讲些民间故事和通俗小说来消除这种单调劳作的苦闷无聊。
陈念祖在初中时爱上写作,他觉得,写作也是对人生理想的一种期望。
20世纪90年代初,他没考上中专,但受益于一项易地搬迁政策,陈念祖和家人从山区搬到川里,还被聘为村小的代课教师。
家访时,他看到山区学生住在地下两米深、沙土覆顶的地窝子里,家长没钱供女儿读书,他写自己的痛惜;村子上遭洪水了,他在报纸上发了几十字的短消息,招来县里的防汛工作组。
陈念祖的父亲害怕儿子“写着惹事”,陈念祖还是写。父亲嘴上担忧,做的是另一套——他(父亲)被村上派到小煤窑去挖煤,在那个艰苦环境里,不顾别人的讥笑,用毛笔蘸了红泥水在墙壁上练字。买了柴油机、抽水机的资料偷偷研究。在生活上照顾跟他一块背煤的邻村的哑巴和本村的盲人。
刚度过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的“井喷”发展,荒漠戈壁的年轻人抓住“黄金年代”的尾巴,如饥似渴从文学中汲取营养。
一位名叫王兴全的作者说,他高度近视、腿脚不灵便,父母离世后,只能窝在老屋里顾影自怜。“好在还有到处借来的书可读,有一台廉价的收录机可以听听音乐”。
潜移默化中,王兴全渐渐喜欢上了文学,在20世纪90年代初,参加文学函授班,结识众多文友,并在自家老屋办起文学社,每期50册出版一本名为《求索》的文学社刊。王兴全眼里,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亮光,文学让他对自己的人生和前途有了一线希望和信心。
当时,古浪纯民间的文学社团还有很多。而今,这些在青少年时期就有文学积累的社团成员是“明月”的中坚力量。
明月在天涯
随文学热开始退烧,年轻的爱好者因种种原因散落天涯。
2005年,当了12年代课教师、已是学校教导主任的陈念祖,看到村小有了稳定的师资队伍、教学成绩在全镇名列前茅后,选择外出务工。
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去内蒙古挖煤。在四壁深沉的乌黑与坚硬的死寂中,陈念祖保留了大靖人的“浪漫”——每天清早从矿上回来,在大洗盆里洗了澡后,他坚持把日记本放在膝头,奋笔疾书,记下自己的所见所想。
“在别人眼中卑贱到一文不值的时候,我还把自己当回事。”陈念祖说,在地下千米,他想到的是,人的一生已经沉得那么低了,还能低到哪个位置,只能努力奋斗。
我加了几位“明月”投稿人的微信,他们发给我的自我介绍大都是“作者某某”,这深深触动了我。很长时间,我认为“写作无用”,但在他们眼里,“作者”是他们最愿意展露的标签。
每个人的故事很多,苦难伴随日常。没丢下的是文学梦想。
张国靖在工地上开装载机。工程队的活儿到了哪里,他就跟到哪里。他不爱说话,但会和工地上坐办公室的年轻人套近乎,拜托他们帮自己打印一些精选的文章。
他读书很挑,只看经典的、能打动他的东西。他喜欢马尔克斯的《百年孤独》《苦妓回忆录》。
文友很认可张国靖的作品,他却说,自己还没写出生活的质感。等过两年打不动工了,他会静下心思考、学习,把心里很多话慢慢说出来,“做完少年时没做完的文学‘残梦’,给自己一个说法”。
家住古浪县大靖镇沙河塘的李浚,工作是铺地板砖,一把锤子,一把铁锹,只要他干过的活儿,没有人会挑出毛病。手虽因劳作而粗糙,却并不影响他写诗。干活时,他身子躬得很低,脑子里闪现的却是博格达峰,“一刃雪,与天齐高”。
李浚认为,写作是化解生活苦难的一种方式,传递铿锵的生命力量。他现在在新疆的奇台县打工,每天晚上8点半下班,抽时间去读刘年、张二棍等人的诗作;干活时,一个句子蹦到脑海中,他花半个月时间去咀嚼,“不想制造文字垃圾,想创作好的作品”。
和“明月”作者交谈,我甚至听到一个稀奇又心酸的说法——他们的创作分“淡旺季”。有几年,陈念祖在工地当会计,每天为各类进出款项操心,有时也得干活赶进度。他创作的“旺季”是出差住宾馆的那几天。当民工的作者时间更少,只能在过年时抓紧时间写。
明月在我心
结束多年打工生活,2013年,陈念祖在大靖镇开了一家眼镜店,2016年,他创办“大靖明月”微信公众号,本意是普及眼视光知识。不承想,发上去的文学作品更受欢迎。当年11月,“明月”便开专栏,刊发文学类的投稿。
为了鼓励创作,陈念祖写征稿启事,评选优秀作品,拿店里的太阳镜当奖品;他还去拉赞助,按“每1000点击量10元”的标准给作者付稿酬,定期公布收支明细,后来实在“分身无术”,才取消稿酬。
投稿量没受影响,自2018年以来,“明月”每年的原创作品超过300篇,迄今已发表1600多篇。
陈念祖经常早上5点起来编辑文章,确保每篇推文文通字顺、配图精美,文末还要附上作者简介以及他们在“明月”以往发表作品的链接。
一些投稿达不到刊发标准,他去沟通修改;有人发了一篇,很快又炮制了很多篇,他觉得过于同质化,也去劝阻;年初,他写寄语勉励文友,年末,又做目录总结全年;有些文章精彩,他点评推荐,“不吐不快”。
“文友”是最早响应陈念祖的人,渐渐地,带动越来越多群众为“明月”投稿。
张万志在农闲时节摆地摊挣钱养家。他的作品和他的“吆喝声”一样敞亮。村庄巷道,街头市场,哪里人多,他就到哪里叫卖,每天遇到的顾客、发生的趣事都是素材。回家后,他必须写下来,不然就睡不着觉。
在“明月”创办初期,刚刚开始文学创作的教师刘永军,如今已经把诗发表到了《星星》等一些重点诗歌刊物上,但他还保持着每篇作品都在“明月”亮相的习惯。
刘永军说,这个平台有一种人情味。他爱写乡愁,发到“明月”上,留言常常比作品长,这种互动滋养着他。
除了农民、教师,“明月”的作者团队里还有出租车司机、服务员、护林员、军人、退休干部……他们大多以“第一人称”创作,写生活的滋味、追忆亲友的温暖、展现家乡的风土、回顾过往的峥嵘、抒发人生的感悟。每个个体的蓬勃生命,都是“明月”的底色。
忠实读者韩恩祥分析,“明月”的文章,文字性或许达不到在正规报刊发表的水平,但抛却技巧、真情流露,反倒成就一种“原生态”。读者读起来情真意切,更容易产生共鸣。
“明月”受众的“黏性”很强。陈念祖告诉我,当前,“明月”有1万多名订阅者。和“大号”相比,人数少得可怜,但阅读量却经常是大几千、甚至上万,远超网上“订阅号打开率1.19%”的统计数据。
“明月”受众中有教授、有画家、有官员、有学生、有农民工、有留守妇女……年龄跨度从十几岁到80多岁,生活地点从大靖到英国,但他们公认“明月”是他们乡音、乡情、乡愁的“家园”。
明月寄乡思
大靖古镇深厚的文化底蕴,孕育了这群热爱文学的人,让“明月”诞生;反过来,“明月”的文章也较为完整地记录、保留着当地的文化形态,提升着大靖的文化品位。
古浪县文化馆办的《古浪文苑》、县作协出版的两辑《浪花》、大靖镇政府的官方微信“历史名镇 商埠大靖”等常选用“明月”的内容。
一些作家关注到“明月”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汪泉是古浪人,他把一些作品版权无偿供给“明月”;在《飞天》杂志社工作的阎强国从“明月”上选作品、找有潜质的作家苗子,让“明月”和《飞天》“结亲”。
据统计,“明月”作者中,现有中国作协会员4人,甘肃省作协会员17人,武威市作协会员数十人,古浪县作协会员上百人。
一些作者的作品发表在《儿童文学》《飞天》《参花》《延河》《北方作家》上。
“明月”领头,大靖片区还有“书香怡苑”“南川之声”“蓝色铅笔刀”“占清的远方”等好几个微信公众号。
2020年年底,在当地有一栋家具家电大厦和一家活畜交易市场的企业家王兴忠,联合“明月”,牵头成立大靖文化研讨会,出资举办线下活动,70多位作者参会。
在兰州工作的教师胡全勇赞助“明月”筛选了100位作者的100篇作品,编成文集《明明如月》印制成册,让文友与读者内部交流。
大靖形成欣欣向荣的文学气候。古浪三中的语文教师王平春拿它类比“赵树理的山药蛋派”。他说,“我们家乡的土豆也好吃”。
文化“阵地”愈发牢固,让更多人深度参与家乡建设。
2021年11月,受大靖镇政府委托,在古浪县志办工作人员指导下,大靖的11位作者成立镇志编纂小组,参与大靖“名镇志编修项目”,用两年时间,跑遍26个村,多方收集资料,数易其稿,义务完成了20多万字的镇志初稿。其间,大伙儿还写了不少文物保护、旅游发展、乡村振兴的建议,被镇上采纳。
2022年5月,“明月”作者、“古浪县心泉公益服务中心”负责人王兴全组织了一场“保护百年古树,重焕园艺风采”的公益活动,通过“花庄纪事”“大靖明月”等平台进行图文直播。
不少在外打工的村民在公众号里留言支持,还有人在村民小组微信群里捐款、捐物;留守村民义务出工,用10天时间,打木桩130多根,围圈围栏1000多米,保护起村里的古树名木。
与此同时,读者拓宽“明月”功用——组织书法、绘画、设计比赛;为生病的孩子筹款;宣传好人好事,培树文明乡风;更有意思的是,一位在1936年古浪战役后流落到宁夏石嘴山的老人的孙女借平台寻亲,与故乡宗亲见面,了却几代人的心愿。
繁星续芳华
7年时间,“明月”改变很多,这里的天空灿若繁星点点。
“花庄纪事”的创办者白天龙说,在乡愁、文学的链接下,他和不少作者、读者成为“知己”。“都说挑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的——同行不喜欢同行,但我和念祖天天见面”。
在白天龙看来,当人有同样的爱好、同样的思考,遇在一起就没有高低贵贱,相处也更和谐。
有人因“明月”改变命运。作者张尚武在内蒙古煤矿下井,闲暇写文章,领导看到后,调整他当文员,坐办公室,实现从体力劳动到脑力劳动的转变。
王兴全和妻子刘玉萍是文友,很多年没联系,后来因写作再次相遇。本以为要“单身无依”的王兴全,用一首诗赢得妻子的“芳心”。现在,他们的儿子都上幼儿园了。他和妻子一起做公益,觉得人生更有价值。
古浪三中、大靖镇中等学校的老师开发了一些乡土教材,培养学生乡土情怀。近两年,陆续有大学生以“大靖”作为毕业论文的选题,“明月”作者常为他们提供资料。
一些青少年作者开始涌现。古浪三中高一学生杜铮仁、郑兴烨读初中时办诗社,他们跑去找陈念祖,希望出书。陈念祖帮孩子们把习作做成电子书,写了前言,在“明月”上推介。
一位年轻作者用“觉少梦多”4个字表达进城老人的乡愁,这深深打动了陈念祖。他说,当下,虽然不再有对文学的“集体狂热”,但新生代文学爱好者受教育程度高,读书多,如果正确引导,文学艺术一定会生生不息。《明明如月》最后一章“明月新秀”,就刊发7篇学生作品。
然而,在与文学结缘的那一刻,谁也没想过回报。刘永军说,艺术的社会性是艺术成品自然衍生出来的意义。“写,只是为了表达。但求心安,无关风尘”。
因为想要表达的需求、因为想听到与自己接近的心声的愿望,“明月”的作者、受众都希望“明月”存活下来。
在快节奏的今天,“明月”重明是个“罗曼蒂克”的故事。一群人精神世界的高贵,留住了它的光芒。“明月”还盼望着,“滟滟随波千万里,何处春江无月明”。
王豪 来源:中国青年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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